生物克隆技术中心后面的草地打理得非常好,四月了,花开得正繁茂,一阵阵馨香,我想这里可能有个好园丁。

    欧洲的四月天总让人摸不透,建筑物的阴影里冷得要命,几乎要套上冬装才能保持体温。阳光底下偏偏又觉得炙烤。有些年轻的学生正穿着吊带趴在草地上晒太阳,空气里总觉得有嗡嗡的蜜蜂的声音。

    我坐在阳光正好能晒到的台阶上,前面有一丛白牡丹,这里的牡丹似乎和在燕城看到的不同,几片圆满的大花瓣里面,藏着带锯齿的内层花瓣,不规则地聚在一起,好像被一只手揉皱扯碎了一般。如果中国的牡丹也长得这么“多愁善感”的话,可能就不会惊动京城的百姓,被称为“真国色”。

    (墨,牡丹是中国的国花,对不对?我在葬礼上摆放白色的牡丹,你觉得好不好?)

    我悄悄把握在胸口的手摊开,往里面看了看。手心果然已经被指甲握出了几道血痕,像是排列着的小小红色月亮。我又把手握了起来,没办法,身体在轻轻抖,不由自主。

    berber的声音在身后传过来,“我们不用着急进去,多休息一会儿,施耐德说45分钟,一堂课的时间。没关系,如果需要更多时间也可以。”话音还未落,她已经走近了,坐在我旁边的台阶上。

    我转头向她勉强笑了笑,脸上有一种麻酥酥的凉意,我想我的脸色也许有些发青。我应该化妆的,应该厚厚敷一层粉,粉能遮住一切。

    jorg用纸托运了三杯咖啡过来。“拿铁。”他递给我们,“他房间里的花草茶太差,还好楼下有咖啡室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。”我抬头,从jorg手里把杯子接过来。他的脸逆着光,轮廓看起来很像jan,他嘴角上扬微笑了一下,“小心烫。”

    jan从来不这样抿着嘴唇内敛地笑,他总是咧开嘴笑得露出牙齿,让人无法忽略的开怀。

    “我不该说灵魂,或者对心理医生的不满。”我盯着那丛牡丹。

    “我不觉得你说得有什么不对。”jorg在旁边说。

    “可是,他也许会觉得我心理不稳定。”我觉得我的眼角又一颗泪珠快要冒出来,只是气恼,我只是气恼,“我应该做好准备再和他们谈话,这种事不能着急。”

    “不,千万别这么想,你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是对的。”berber的声音在旁边说,非常温和。

    我看向她,她做了几学期的翻译,她应该有一些判断的标准,我迫不及待开口,“berber,你觉得我没有搞砸吗?你怎么看?”

    “每个人有每个人哀悼的方式,这是没有评判标准的,莫女士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以叫我名字。那么,其他人呢?其他人会不会说错话?如果说错了,会有什么后果?”

    “没有什么话是错误的,墨墨,你不用担心。”她的手伸过来,握住我的手,她手指上套着很多漂亮的大戒指,闪着银光,手腕上一串链子垂下去。

    我想她只是在安慰我,我重新看向草地,打开咖啡杯,啜了一口,眼泪滑在嘴角,咸咸的。

    那只手挪到了我的肩膀上,“我不是在安慰你,墨墨,你在申请者当中,表现得非常冷静。”berber用肯定的声音说着,“你不知道,有一些父母,他们……”

    我看向她,她咬了咬嘴唇,继续说,“有时候他们几乎会忽略掉被提问的问题,完全沉浸到自己的悲伤里去。他们的声音会非常大,重复地说一句话,或者完全无法在沙发上坐稳。那种时候,会很难继续有效的沟通。”

    她说得很有保留,我想我明白。有一些父母对于失去子女的哀恸似乎是需要用呼喊来表达的,不管哭泣已经令他们多么的疲惫,他们仍然会把全身的力量都用在喊声当中,似乎他们要借助呼唤,来和想象中越走越远的亲人保持一点连接。

    “那时候你一定会很尴尬。”我拭一拭眼角。

    “他们仍旧通过了心理评估。”她拍拍我的肩。“如果所有人都能够对失去亲人心平气和,那就不会有克隆人类的需求了。”

    我又喝了一口咖啡,似乎振作了一点,“施耐德很擅长几句话把悲伤的情绪挖掘出来。”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吐槽,还是肯定。

    “哦,挖掘出人心底的情绪是非常有必要的。心理评估非常重要,必须要保证将潜在的危险因素降到最低。墨墨,也许你无法想象,但不是所有人都是带着爱来到这里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意思是?”我抓紧杯子,我有在资料里读到过这样的评论吗?

    “她说的没错,苏黎世曾经有过相关的新闻。”jorg在旁边说。

    “简单来说,那次事件曾经被媒体做过文章,但没有持续很久,也许有人把舆论压下去了,几乎只有当时读过新闻的人还记得。”berber耸耸肩,“苏黎世的一对夫妻,已经结婚超过三十年,有两个孩子,都在外国工作。丈夫在某天早上忽然因为脑溢血去世,这位丈夫不是个小人物,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多,遗孀在葬礼上表现得很悲痛。“孩子们是葬礼之后才回来的,各自都有合理的理由。遗孀很快就进入了申请克隆她的丈夫的名单,半年?”

    “四个月。”jorg说。

    “对,那时候的书面心理评估系统已经很健全,但面对面谈话程序要比现在简单一些。他们是夫妇,克隆程序进展得很顺利也很迅速。她很快就接上克隆的婴儿回家了。大概是四年之后,幼儿园教师在这名幼儿的身上发现伤痕,有的很长,应该是鞭痕,还有一些小型的烫伤,也许是烟蒂造成的。有一些疤痕已经很陈旧。”

    “是那位妻子做的?”我难以置信地瞪视着berber。

    “当然,幼儿园马上报警了,经过调查,在他们三十多年的婚姻里,有很长一段时间,丈夫都会用马鞭和烟蒂等等物品对妻子进行家暴。他们居住的房子后花园很大,算是很昂贵,邻居们从没有意识到有暴行发生。孩子们在童年时期就目睹这些,高中毕业之后几乎都去了其他城市读大学,毕业之后都去了国外工作。”

    这是很典型的家暴案例,我皱着眉,继续听着。

    “丈夫死前一个月曾经有过一次中风,开始需要大部分时间坐轮椅。妻子在那时候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漠视他的需求,对他经常性地咒骂。她可能也没想到他那么快就因为脑溢血突然去世了,我猜,多年的愤怒,一旦开始有报复的可能性,就没办法轻易再停止。一个月对她来说太短了。”

    我的后背有一股凉意迅速地攀爬上来。

    “在警察介入的时候,那个孩子的语言能力水平仍旧远远落后与同龄的幼儿,伤痕都在隐秘的地方,他基本无法向其他人讲述发生过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那位妻子被关进监狱了吗?”

    “是,进行了公诉,没有前例,所以只能按照虐待儿童法案来处理。”

    “那谁来抚养那个幼儿?”

    “没有人,他的生理学父母早在多年前就去世了,孩子们完全不愿意把他接到自己身边抚养,他们有自己的童年阴影、心理创伤,没有法律条文可以强制他们,所以那个幼儿只能进福利院。”

    我抬起手按住头,我想起施耐德说的那句,“克隆人并不是克隆原体本身,而是另外一个人,他是全新的个体。”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克隆婴儿要比试管婴儿复杂很多。”berber继续说着,“试管婴儿是一张白纸,没有历史,没有情感纠葛,他们是真正带着爱和期待被创造出来的。克隆婴儿不一样,他们像是生来就带着原罪,与克隆的申请者之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情感纠葛。他们没有回忆,却背负着异常沉重的,其他人的回忆。这其实有一点不公平,他们的生命并不是他们本人的需求,是其他人赋予的,他们一出生就要偿还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会让他背负任何沉重的东西,我会,尽量让他成为一个自由的人。”我喃喃地说着,我想我并不需要对berber说这些,但我还是说出口了。

    “我猜也是,墨墨,你的情况并不复杂,从我见过的例子来看,算是非常普通和常见的。别担心,一切都只是例行的对话,你不需要掩饰什么,或者思虑太多,有什么就说什么。施耐德不是敌人,你要让这些对话帮助你自己,帮助你整理你的想法。”

    我点头:“你说得对,我想你说得对。”

    “人们对于克隆的有需求,无非是要解决几个问题——想挽回、不甘心、心怀内疚,但是,那个孩子呢,想想你能为那个孩子做些什么?”berber看进我的眼睛。

    她没必要对我说这些,但她说了,我很感激地回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是,那个孩子,你要考虑清楚。”jorg用微颤的声音,在旁边说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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