jorg把空了的咖啡纸杯从我们手里抽走,拿到楼另一侧的垃圾桶去丢。

    “你丈夫生前很漂亮,对不对?”berber一边转动手指上的银戒指,闲闲地聊着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我远远眺望着天尽头的山脉,隐隐有几层沉沉的、黑色的云,被扯成了千丝万缕,矮矮地压在上面。

    “他弟弟很漂亮。”berber回头向jorg的方向看了一眼,“他们兄弟两个像吗?”

    我转动了一下左腕上的手表,屏幕上是一张小小的合影。点了一下旁边的空气成像键,那张小小的合影变成虚拟图像,在表盘上竖立了起来。我动了动手指,将它放大。

    berber把下巴伏在膝盖上,叹道:“他们真的很像。”

    那是我们的第一张正式的合影。

    事实上,因为我总是叮嘱jan在拍照的时候不要露出牙齿肆无忌惮地大笑,他在这张照片里内敛地抿着嘴唇,看起来倒是很像jorg。他们都有白皙的额头,宽阔干净的眉骨,丰润的嘴唇。

    照片里,jan搂着我的肩膀,向我歪着头,眼睛里露着笑意,眼神干净清澈。我枕着他的手臂,昂着头,尽量靠近他的下巴,两颊丰腴红润,被风拂动起的发丝扫着脖子上过敏的红印。

    那是两个沉浸在爱情最初的甜蜜中,对一切都觉得心满意足的年轻人。

    我把空气成像关掉。“他还不是我的丈夫。”我幽幽说。

    “他还不是?我以为你们结婚很久。”berber讶异地说,“你们看起来非常幸福”

    那片黑云浩浩荡荡地向这边压过来,草地上晒太阳的年轻人开始叽叽喳喳地站起身,把毯子收起来,自顾自向路边的汽车走过去。

    “要下雨了,这里的天气变得真快。”我把外套裹紧,怜惜地对着那丛牡丹看了一眼。

    “这里有河,雨水会比较多。”

    是啊,这里有河。很多年前,jan曾经说过,等到能出国旅行时,我们要去莱茵河边散步。但直至今天下午,我才在车上看到莱茵河的样子。我想,jan要带我去的那条莱茵河可能并没有我看到的这条清澈。大自然所有的景观都比十几年前变得更加野性和明丽,人类像蛆虫一般被封锁在逼仄的四壁里,很多年不能参与自然界的狂欢。

    “我们还没有结婚。”我和berber挪到了屋檐下面的长椅上,玻璃门开了一次,机器人滑出来,向台阶扫视了一番,又滑进楼里去。

    “其实我一直不知道如何称呼他,这有些尴尬。我们无数次提到了结婚,甚至已经设想过日期,可是他到底还不是我的丈夫。”我深深吸了一口愈加潮湿的空气,(“宝贝,我想成为你的丈夫。”jan坐在树下的白椅子上,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我。)“有时候我会称呼他为未婚夫,可是你又明明知道,未来不会再有一个婚礼,那不合情理,也不合逻辑。”

    berber在旁边默默地听着,一双大眼睛里流露着的不是同情,不是好奇,而是一种……认真,一种仿佛要在这人世间的旅程中,吸收一些什么的认真。我想她也是那种人,那种让人见了,会轻易向她吐露心里话的人。这是种天赋。

    “有时候,人们在向我提起他时,会用‘前任’这个字眼。我自己却从来没有用过。如果你没有真正地和一个人分手,如果你没有在心里真正地厌恶了一个人,对他失望,对自己付诸过的真心觉得不值,觉得此生再也不想与他相见,他又怎么会成为你的前任呢?如果感情还在继续,如果他还是此生你的至爱,如果你想起与他重逢,就会泪流满面,他又怎么成为你的前任呢?”

    “我们不必时时都给另一个人加上标签。”berber说。

    “是啊,标签,他也曾说过这样的话。”我微笑,她也是那种人,和我们差不多的人。我低头,抚摸着手心已经变淡了的指甲痕迹,“如果心理评估通过的话,未来他会成为我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berber在叹息。

    “他的头发是棕色的,在阳光下面会笼罩一圈淡金的光。眼睛是绿色的,瞳孔中间有一圈金色的芒刺,角膜有一点点胎记。他长得非常高,身材比例并不太好。他一定不像我,他的外表和我没有任何相似。如果将来我介绍他是我的孩子,人们还是会惊讶。”我淡淡维持着嘴角微笑的弧度,“我和他,总是有一点错位,真没办法。”

    “如今的世界不太一样,人人都知道,现在的世界可以发生任何事,看起来错位的,背后都是理所当然。”berber握了握我的手。

    过了良久,她迟迟疑疑开口:“也许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,可是,如果你有他的基因组,为什么一定要克隆,为什么不做试管婴儿?加上你的基因,那个孩子可以真正成为你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从来没有想过,要生个我们的孩子。”我伏在手臂上,“不,应该说,我们明确地讨论过,我们并不想要生个孩子。那不是他的希望,也不是我的希望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讨论过。”

    “对,我们讨论过很多事,关于未来四五十年的各种事。他是个……未雨绸缪的人。”我摇了摇头,“这多讽刺,他是个未雨绸缪的人。”我抬起双手捂住眼睛,“总之,他没有想要有个孩子,但他说过无数遍,他最大的心愿,就是和我一起生活。”

    我深深呼吸,我听到berber在旁边说:“你多幸运,现在的男孩子们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愿,女孩子提出类似的要求,他们会吓得马上打包行李,搬到别的城市。”

    我知道她在试图说些笑话,静默了一会儿,我放下双手,舔了舔牙齿,试图笑一笑,“也许我可以为他做这件事,他在天上,看到另一个他,小小的他,正和我生活在一起。人生总不可能十全十美,造一个美满的镜像也好。”

    berber用手托住下巴,出神地说:“我听过很多父母对子女的爱,我可以理解那些爱。我一直不理解爱情,一个人,离不开另一个,怎么会这样?我分手后,通常只会伤心一个礼拜。我一直以为自己很残忍,但是,无法放手的爱情更残忍,是不是?”

    我呆呆地听着,她的话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人,一个已经模糊了的形象,一个我已经忘记很久的影子。

    我的声音变得干涩起来,“年轻多好。我年轻时读《廊桥遗梦》,也没办法相信,平生只见过四天的人,只拥有四天的温存,甚至来不及说些什么山盟海誓,为什么彼此的思念和遗憾会持续所有余生,直到死亡。

    “年轻真好,没经历过任何的疾苦真好。你知道吗,我曾经采访过很多人,和他们聊每个人的往事。有很多不再年轻的人回忆起当年的爱情,都提到爱情是在分别时发生的。那时候,曾经有很多不堪回首的大环境,大事件,有些人不得不分开。在‘分手’说出口的那一刻,在火车启动的那一刻,在转身的那一刻,在眼泪滴下来那一刻,他们就知道,自己的人生将永远和那个人纠缠在一起。

    “有一些人很幸运,辗转一番之后,还是有机会和所爱的人相伴一生。他们会边骂边笑,说遇到对方是自己平生所犯的最大错误,对方的出现让自己本该一帆风顺的人生充满了暴风骤雨。但也始终会承认,如果回到过去那一刻,他们还是会决绝地跟着对方走。爱情真古怪,它让人生的方向变得谬误,但也给人生赋予了意义。”

    berber认真地听着,不发一言。

    “可我一直在问自己,我的爱情呢,它又为我的人生赋予了什么意义?我望着我的冰冷的爱人,我像所有那些经历过分别的人一样,看着那个离去的身影,确认了那是自己一生至爱。很多事在那个瞬间就明白了,你到这世间是为了经历些什么,为了学习什么痛楚,感受什么甘美。可是我学会了这些,又有什么用呢?”

    我望向berber,凄凉地笑着,“所以,中国人认为死后会成仙,那是多么圆满的结局。你学到了,你会变成一个更加怜悯的、普善的、恻隐的、高贵的个体。灵魂,灵魂又有什么用呢,人带着伤痕累累的灵魂再来到世间,重新变成一个懵懂无知的笨蛋。”

    berber一直在缓缓地点着头,但这时候她开始摇头了,“不,不是这样的,我虽然无知,但我想你说得不对。”

    “嗨!”jan的声音忽然在旁边响起,我整颗心揪起来,身上打了一个巨大的寒战。

    回过头,是jorg,一脸肃穆的jorg,他把手抬了抬,为了吓到我表示抱歉。“时间差不多到了,我们应该进去了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我把脸埋进手里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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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,时间,克隆的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,一本书只为原作者荷芷茉的小说进行宣传。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30章 他到底还不是我的丈夫(2032),爱,时间,克隆的你,一本书并收藏爱,时间,克隆的你最新章节 伏天记一本书最新章节下载